大家丨徐剑:云香衣裳花想容

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-08-21 16:42:31


徐 剑
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,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,,,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。、、全军文学大奖二十余项,被中国文联评为全国百名德艺双馨的优秀青年文艺家,。代表作品 《走下婚姻的祭坛》著有长篇报告文学《大国长剑》,《鸟瞰地球》,《水患中国》,《江南草药王》等。


香云纱,属于少年记忆。彼时,,文化一片凋零,仅剩八个样榜戏可观。一部《红色娘子军》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。然,留痕最深的不是洪常青英俊潇洒,吴琼花苦大仇深,而且反面角色南霸天,一袭黑衣,汉式立领,对襟中分,系一排盘花扣,笔挺、无皱,薄如蝉翼,随风而荡,雕塑着躯体之骨感之美。我问大人此裳何物,答曰,土豪劣坤衫,惟有老地主穿得起。顿时瞠目结舌。留给我最初印象,此乃富人行头。


南霸天


改革开放伊始,岭南开天下先,大批港商、南洋华侨纷纷登陆南中国,不少巨贾富婆穿金戴银,描眉画唇,一身珠光宝气,衬着上衣,仍旧是那一袭我幼时见过簌簌作响大襟富婆衫。可我仍不知其名,只知其在南粤和南洋流行一时。

日光流年,三十年一梦家国。环顾左右,不再是安东尼奥尼镜头里摇摇晃晃黑白灰的中国,大衢闾巷,汇成一条条流光溢彩之河,而那一袭南粤黑衫在记忆里中国消失,无影无踪。

再次见到这袭黑衫,却是荔枝熟了。乙未年之夏,参加中国著名作家品鉴岭南行,穿行于惠州东坡先生日啖荔枝三百颗的古林下,溽热难当,稍为活动,便挥汗如雨,浑身浸湿。我离南方三十载后,竟长一身痱子。而组织者兰钧然老弟则带两件南粤黑衫,此纱神奇,吸汗透气,不粘皮肤,风一吹来,簌簌作响,湿了,放水水中飘一飘,荡几荡,抖了抖,拧在手中,半个时辰便干了,不皱,不折,笔挺如新。穿在钧然身上,岸然一大帅哥的雄肌骨感。沿街女士频频回眸,令男人也艳羡不已。我问钧然此纱何名,如此之奇,答曰,香云纱,又叫莨纱,产于佛山顺德县的轮教镇。四十载偶然一见,少年记忆瞬间被激活,我说当年在《红色娘子军》里见过此纱,南霸天穿的。钧然哈哈大笑,说正是,正是。秋天来佛山吧,让兄一品岭南香云纱盛筵。


相约秋季。果然,两年一度的广东省国际旅游文化节在佛山罗浮宫家具城举行,那简直就是一场香云衫之霓裳羽衣舞。众多佳丽身着香云纱,或旗袍裹就,或大襟袂袖,或时装飘逸,或薄纱半透,或博带拿云,曼妙身姿,婆裟而舞,迈着猫步,款款走上T台,橐然之声,响云之裳如梦,如电,如云,如霓,如幻,令人疑回到了汉之未央宫,唐之大明宫,北宋的紫宸殿上。我击节感叹,这才是真正汉风劲吹,越是民族的,越是世界的。南粤之纱,可藉此再度辉煌海外。坐于一旁广东省旅游局局长曾颖如女士见我沉醉其中,介绍道,香云纱织染技术来自民间,系下里巴人所为,其兴焉其勃焉其衰焉,亦不过百年之间事情。


遥想当年,佛山南海渔民出海捕鱼,喜用一种薯莨汁染于渔网上,以图坚挺耐用,此古法始于东晋,其中之奥秘鲜为人知。后薯莨汁溅到粘有河泥衣服上,遂变得黑光锃亮,历久愈新,耐用性韧。从此,渔民便用薯莨河泥染布浸绸。于是,大清国道光年间,南海西樵村一带始用薯莨、河泥对平纹绸进行染整,经浸莨汁、封莨水、过河泥等十多道工序后,原来柔软的绸缎变得厚朴坚挺,油光漆黑,闪闪发亮,做成汉装,后经风吹雨淋,日光曝晒,黑色渐褪,成了一片土豪金,灿然无比,又是一片富贵色,寓意吉祥,令黎民百姓追捧不已。


民国4年,南海西樵纺织世家儒林村程氏兄弟发明了马鞍丝织提花绞综,首创出纽眼通花的纱绸,“香云纱”从此横空出世,佛山、顺德等地养桑纺纱,“白坯纱”和莨纱晒场犹如雨后春笋,遂成一道风景。

如今,顺德轮教成了香云纱生产的重镇。2008年,彼拿回国家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,使几近失传的工艺重光,成了香云纱揭橥者、领跑人。

我知道,日本人对香云纱织造浸染工艺觊觎久矣,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入侵华南后,便对这种纯天然轻纱狂热迷恋,穿在身上,滑爽,凉快,除菌,驱虫,且揉之压之不皱不折,认为是做和服的最好纱料。战时,欲攫取而不得,战后,又纷纷派工业间谍南下,终是一场空。

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秘方,日本人抢不去,也偷不走。谈及此事,轮教镇负责宣传的委员黄炫丹女士不屑一顾。香云纱的薯莨为多年生藤缠本植物,产于华南两广、湖南、浙江等地,尤以广西丹州为上品。形似竽头,表面紫黑,肉为棕红色,含有单宁,而轮教鱼塘泥则含有高铁,两相遇便迅速产生化学反应,变为黑色。香云纱的工艺则在薯莨汁池,浸泡六次,封水数次,轮回两遍后,铺在沙子上约为二寸绿草亮晒,坚挺光亮,收缎后便可入制衣程序。

香云纱,响云纱?在我看来,不如叫响云纱更有诗意。像云一样飘绕、响动,云响衣裳花想容。在伦教镇,我试穿了一件香云纱。一袭黑衣,地道的汉服,立领,对襟,一排盘花扣,頓觉大风起兮,汉魂迎面。作家朋友都说好,是对我过去一身大戎装的顛覆和反衬。伫立于穿衣鏡前,我惊呼,南霸天,胡汉三回来啦。试装照发于女儿和朋友,皆云,极丑,不适合于我。百思不解,我不过换了一身行头,变了一副面孔,亲朋好友皆不读盘,不识于我。其实,少时,我穿的便是盘花扣的对襟汉装,魂丢已久,我找回原生态的中国面孔,也找回了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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